你今天早上起來的狀態(tài)，你出門遇見所有事物的狀態(tài)，你走進現(xiàn)場之前的準備狀態(tài)，這些東西都會導致你在現(xiàn)場的表演有所不同，而這些東西太珍貴了。

只有當你親自去做那些事情之后，這些事在執(zhí)行當下的感覺才會回到你自己的生命里。人的厚度是經(jīng)過日常生活，每天一點一點累積的。如果你什么東西都想要繼承別人的體驗，連嘗試的可能都不去做的話，那我真的覺得太可惜了，浪費了一次體驗的好機會。

阮經(jīng)天：對，我覺得是可以的。因為你聽到或看到一個人的時候，你會有感覺，而這種感覺不是看到一段段文字產(chǎn)生的。每個人看到一個人的感覺，都不一樣，不單單是喜怒哀樂的排列組合。演戲的時候，我們并不能告訴你，這里要設(shè)計什么，那里要設(shè)計什么。

和有些角色道別時，他可以很灑脫地說一聲：“以后見啊?！笨擅鎸﹃惞鹆謺r，很難。他后知后覺：“原來跟自己愛的一切道別，是這么不簡單的事情。”

阮經(jīng)天：其實我不是不可以當陳桂林。我很感謝有這樣的崩潰，事后回想起來，那樣子剛剛好。新心靈舍剪頭發(fā)的那場戲很難，它需要以文哥、我、導演以及現(xiàn)場所有人的配合，而頭發(fā)只能剪一次，對所有人的壓力都挺大的。那時候我認為，只要我足夠?qū)Ｐ?，情緒一定可以出來。

阮經(jīng)天：你看我們的人生，無論是我、是你、還是我們周圍的人，大部分時候，都是沒什么事情發(fā)生的。在戲里，每天都有事情發(fā)生，但那不是人生。人生更多時候是無奈的。很多困境，你不是能夠依靠自己的力量立刻解決的。你只能一天一天地度過去，旁人只會看到我們某些時間的節(jié)點。

經(jīng)歷過《艋舺》的爆紅，十年的沉寂，他坦然接受后，黃精甫帶著陳桂林這個角色找到了他。導演問：“最近過得怎么樣？”他說：“還可以，起碼比以前好多了?！睂а萋犕昝碱^一皺：“恐怕要麻煩你回到一個‘認為自己很不好’的時間里過一陣子?！彼卮鹫f：“這個你放心，它們一直在。”

這些林林總總加起來，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，我覺得自己是陳桂林了。我只知道，進片場拍第一場戲時，我都還有一點點緊張。但當我第一眼看到張貴卿時，我就意識到，我可以很自由地當陳桂林了。

日常支撐起了的那個角色，塑造了他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生命，你要在那個角色里真正生活著。黃精甫導演跟我聊過一件事，你看過李滄東的戲嗎？

澎湃新聞：你之前講過，演《我在墾丁天氣晴》的時候，你第一次在演戲時體會到“頭皮發(fā)麻，看得見灰塵”的感覺。從那時候起，你覺得自己“好像做什么都是對的”。你現(xiàn)在還會有這樣的感覺嗎？

那些看似毫無意義的事情對我來說極為重要，我必須全然是那個人。就好像，我根本不是在“用力扮演這個人”，只是在慢慢成為他，一點一點做你心里本就要做的事。那是讓自己變得越來越相信“我是他”的過程。

阮經(jīng)天：我沒有辦法給你一個確定的時間點。因為我并不是一個太聰明的人，我使用的方法會更加“笨”一點。戲里有多段武打以及連貫的臺詞，如果我對它們不熟悉，演戲時就會造成很大的心理負擔，我無法在其中自如地表演。

“當一個人久了你就會有感情?！贝藭r，他還在準備和“陳桂林”告別。跟飾演其他角色一樣，演陳桂林時，他把“自己所有的體會和感受”，都傾注到了陳桂林的生命里，而后，這個角色又成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。他像往常抽離一個角色一樣，等待這個故事里其他人退場，只剩他和這個角色，獨自待在房間里，“告別”一段時間。

有時候最大的傷害不是指責，而是同情。在某一段成長過程里，我并不允許別人對我流露出同情或惋惜的情緒。惋惜比指責更讓人難受，你被別人指責時，憤怒會拔地而起，這很正常。但惋惜是“連你都覺得我可悲了”。

但創(chuàng)作最有趣的一點在于它的未知性。電腦有無數(shù)種可能性，那有沒有可能，你能夠創(chuàng)作出這些可能以外的一種？而不是全憑當下隨機的、它給你的東西。比如說今天的天氣，今天的風，吹起來是什么感覺？今天的溫度怎樣？路上的味道怎樣？這些東西都不是我能夠事先預(yù)設(shè)的。

入行之初，模特出身的阮經(jīng)天對演戲懵懵懂懂。拍攝《我在墾丁天氣晴》時，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“開竅”了。有一次，一場戲拍到一半，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，突然覺得時間的流動都變慢了?！澳憧梢钥吹玫娇諝庵屑毜幕覊m，你全身起雞皮疙瘩，從你的手臂一路麻到你的肩膀，到你的頭頂?！蹦莻€時候，他突然覺得自己“做什么、說什么都是對的”，他只用“跟著感覺”，一路演下去。

那一次拍攝很順利，但問題就出在剪完頭發(fā)以后。當我們開心完成那場戲后，我頂著狗啃一樣的頭發(fā)回家了。后來的拍攝時長還有二十多天。在這二十多天里面，我每天早上起床洗漱，看到鏡子里面的自己，都覺得：“唉！天吶，我現(xiàn)在到底在干什么？我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？”

阮經(jīng)天：在這幾年慢慢有的。脫離稚嫩以后，自己對表演的理解取代了原本“雞皮疙瘩”起來的時刻，甚至都看不見它了。但那個狀態(tài)并不會消失，在一些特殊的場合里面，它依然會出現(xiàn)，只是頻率下降了。我認為接下來的表演，不該是我“努力去達成的”，而是自然而然呈現(xiàn)這種狀態(tài)。

澎湃新聞：你覺得自己身上小男孩式的純真感，有助于你去表達這種“愚癡”的特質(zhì)嗎？以后如果拍更加平靜克制的戲，你身上的那種純真感還會保留嗎？

以前我會把自己放在很前面，很重。我覺得：“我已經(jīng)這么拼命，這么努力了，為什么你們視而不見？”后來我才發(fā)現(xiàn)，當我把自己放得太重的時候，就不太在乎我到底要去做什么，到底想要什么。后來我覺得，我更應(yīng)該在乎的是我僅剩的東西，是那些無論順境逆境，依然愿意留在你身邊那些人。

ku游官网登录入口2022《周處除三害》殺青當天，阮經(jīng)天離開后接到了王凈的電話。當時王凈正在拍程小美的殺青戲，人聲在哭聲之后逐漸消弭，只剩片場打鬧的聲音。他一瞬間被拉回了那里。

阮經(jīng)天：對。因為我曉得有些人看到某些表演，他會期待“演員開始哭了”“高潮要來了”。其實不是，表演的過程是在壓抑你們電影觀眾，而不是看我跟其他演員一起發(fā)泄情緒。你在大銀幕上看到我，忍到最后都忍不住了，還得忍。那個“忍得住”是里面最漂亮的時刻，而不是沖著你哇哇大哭，那沒啥意思。

采訪阮經(jīng)天之前，我閱讀了大量關(guān)于他的報道，看了他幾乎所有電影和綜藝。我像一個拙劣的AI一樣，輸入有關(guān)人物的影像資料，模擬生成了一個他的人格，在想象之中和他對話。3月11日，視頻采訪之前，我如同他口中“設(shè)計好自己要如何表演”的演員，屏住呼吸，等候進場，得到的卻幾乎都是意料之外的回答。

《周處除三害》中，拍攝難度最高的是新心靈舍剪頭發(fā)的那場戲。頭發(fā)只能剪一次，必須一遍就過。開拍前，導演黃精甫問：“如果小天那個時候情緒沒有出來，誰喊卡？”他、陳以文、導演三個人面面相覷，最后，他跟他們講：“其實我沒有那么緊張。”

所以戲開拍前兩個多月，我找來了武術(shù)教練，一點一點開始訓練。有的打戲，在大家看來可能只是一個動作。但從我接觸到這些動作第一天，我無時不刻不在代入陳桂林這個角色。我想，我得給自己的選擇多一點時間。

阮經(jīng)天：但是更有趣的是，那里面日常生活的“冷”。電影里，故事發(fā)生的天氣特別冷，人縮著身體在走路。那是相較于日常的特別時刻。我們生活中就得把這些時刻記起來。

后來我才明白一件事，所有我可能會用嘴巴講出來，用筆寫出來的東西，往往都不是真的。電影中人物所傳達的，都是那些講不出來的東西。

比如說某個人出車禍了、身邊某個人離世了、或是突然發(fā)生了什么意外，它們已經(jīng)降臨在你生活中了，而你還得繼續(xù)生活的時候，你會是什么樣？比如在你心情不好、你不被大家認同的時候，那時候你怎么吃飯，怎么睡覺的？比如你最在乎的人正在被折磨的時候，你會把痛苦掛在臉上嗎？還是你會維持一個正常的表情，用忙碌掩蓋掉它？那份痛苦只存在于自己心里，在別人看來有一點不一樣，可又說不上來哪里不一樣。

“陳桂林累積了四年，而我累積了大概十年。我知道，在那個當下，如果我很專心，老天爺也會給我。因為這些我都盡力了，他沒有道理是空的。”結(jié)果也如他所料，一條就過，非常順利。

我們永遠無法抗拒時代往前走。我認為我們未來一定會有機會跟AI一起創(chuàng)作，無論是劇本還是表演。比如現(xiàn)在，你只要輸入足夠多的事例，你所得到的畫面會超乎你想象。

我一定還會再遇到困難，再遇到克服不了的事，只是我變得比以前容易接受。我知道我就是要做這件事情的人，我一點都不倒霉，我超幸運的。

可是那些我欣賞的導演作品，無論是李滄東，還是是枝裕和，無論是《怪物》，還是《比海更深》，這些戲呈現(xiàn)的更多是平常的狀態(tài)。它沒有那么多激烈的事堆積起來，但依然能牽動你的情緒，深深地留在你心里面。

阮經(jīng)天：會有，但我不像過往那樣依賴它了。在我過去二十多年的職業(yè)生涯里面，我都依靠這一感覺給自己信心去表演。但你也知道，這種感覺并不是時時刻刻都有。其實最難的并不是角色的生命里，那些激烈的情緒起伏時刻。最難的地方反而在于尋常時刻，沒什么事發(fā)生，就是一個人的生活過程。但劇本里給你的線索是最少的。

澎湃新聞：你之前也有講過，“當陳桂林”太累了，一度壓力大到要崩潰。當時是到了哪一個時刻，你覺得受不了了，你不可以再做陳桂林了？

回顧過往，我真的算很幸運了，遇到很多優(yōu)秀的人。拍《艋舺》的時候，之于和尚的情感狀態(tài)，導演其實也沒有答案。和尚喜歡志龍嗎？對，他喜歡。但你可以解釋它是兄弟之情，也可以解釋類似于男女之間的情愛。它的確不能夠一分為二。這個答案包含了他們的身份，他們的年紀。他們自己也不理解。

澎湃新聞：通過剛剛短暫的聊天，我覺得你無比真誠。記得你在綜藝上講過一句話，大意是說“真誠可能是我僅剩的東西了”。在任何時候，特別是在低谷期，保持真誠艱難嗎？

阮經(jīng)天：我身上的每個部分，永遠都存在于創(chuàng)作的每一個角色上。我并不能把自己完全抹去。無論是我，還是其他演員，只要全心全意地投入進角色里，一定有無形中的東西引導著自己，那就是他自己的一部分。只是說，你是刻意把你以為的自己放進去，還是在自然狀態(tài)下，把所有的人生經(jīng)驗都投入進去？

我的表演方式是，我必須把我生命的某一部分，分給那樣的角色。我接受了我的生命里面被這些角色所填滿，以前恐懼的事情也慢慢被我接受了。這就是時間給人造成的轉(zhuǎn)變，這些角色勢必都會成為我生命中的某一部分。

其實好多時候，我都覺得扛著“角色”好累，好累，我快受不了了?？墒?，這就是那個人（角色）的狀態(tài)啊。有時候，我在事后抱怨：“我真想挑一些快樂的角色來演?！币驗楫斈莻€角色快樂的時候，你也會被他的快樂所影響，無論是你影響他還是他影響你。

剛開始“做陳桂林”時，真的挺尷尬的。比如我走在路上，要把自己的鞋帶突然抽掉，蹲在地上看別人；我還要在自己家門口的門縫里，塞一顆花生米，聽它“咔”那一下的聲音。

我常在講，你演一個角色的時候，是把自己所有的體會和感受，換到這個角色生命里面去。因為執(zhí)念其實是一個缺陷，而這個缺陷又很迷人。不是說我不想，而是我做不到像有些人那樣豁達。在我過往的人生經(jīng)歷里，執(zhí)念常常影響到我。我會對這樣的角色產(chǎn)生劇烈的感情，我特別理解他們的狀態(tài)。

所以說，那時我的生命力剛好契合了陳桂林的行為。我也不知道我是自己快要崩潰了，還是立馬就會崩潰。但如果我真的崩潰了，你不會聽到我講“崩潰”的，而是會有崩潰的行為給你看，比如消失不見。但我沒有。

在低谷期，我還沒有準備好把那份難過跟別人分享。所以我不想讓別人覺得我不舒服，不快樂。我能夠做到的武裝就是盡情地笑。我笑得越開心，越能騙過所有人。

之后近二十年，他表演時都依賴著這一感覺。但他沒有辦法把感覺的時間延長，控制“它什么時候來，什么時候走”。與此同時，他必須時時刻刻在生活中成為旁觀者，在情緒涌現(xiàn)的那一刻，記住當下的感覺。

此時，他表演時已經(jīng)不再依賴那個“頭皮發(fā)麻”的時刻降臨。劇本里只有寥寥幾行字，他把自己的生命經(jīng)驗揉進去，角色就自己長出血肉。

澎湃新聞：你代表性的角色，從和尚、江亞，再到陳桂林，他們可能都在心中有不為世人所容的執(zhí)念，但都會選擇奮不顧身去守護它。你也形容陳桂林是“愚癡”的，你覺得自己偏愛或者擅長這樣的角色嗎？

阮經(jīng)天：一定會有的，未來一定還會出現(xiàn)類似的恐懼。就像我們變成熟了，不代表你以后不會再犯錯了。只是對于一些較為激烈的狀況，你能夠更平和地去面對它，并且能夠接受，它本來就會發(fā)生的。

甚至有時候，我到了現(xiàn)場都是茫然的，覺得“今天跟我以前的表演不太一樣”。茫然會讓你失去安全感，讓你急于去靠近一個安全、安心的地方。為什么說“事后回想，這份恐慌來得剛剛好”？因為那的確符合了陳桂林在新心靈舍當下的狀態(tài)。否則你想，他怎么可能會被一個這樣子的人騙？